——一位抗战老兵的人生掠影
近日,一位已故老兵的故事,引起了编者的注意。
老兵的人生是一本厚厚的“书”,“书”的开篇这样写道:“我的岳父包玉山,1920年出生,是一位普通的蒙古族老兵。”
继续往下读:1938年参加革命的包玉山,从抗日战争、解放战争、抗美援朝战争中一路走来,后接连投身新中国铁路建设、北大荒开发、东北林业建设——这位“普通的蒙古族老兵”62年的人生经历,和国家紧紧相连。
查阅资料,包玉山的故事此前未曾见诸报端。所幸,在他去世后的40多年里,那些燃情岁月里的动人故事,在一代代家族成员口耳相传的讲述中,在一次次饱含深情的追忆中,被相对完整地保留下来。
于是,今天我们得以走进老兵包玉山的人生。老兵的故事并不遥远,老兵的精神,因我们的铭记而永恒。
——编 者
跃马大青山
我的岳父包玉山,1920年出生,是一位普通的蒙古族老兵。他从小成长于科尔沁草原上一个比较富足的家庭。当日寇犯我河山、践踏国土、烧杀抢掠之时,岳父毅然放弃了安逸生活,加入草原上那支远近闻名、令日寇闻风丧胆的队伍——大青山抗日骑兵支队。
岳父善骑,有一手镫里藏身绝活,骑马时能将身体贴于马肚一侧,远远看去像是只有一匹马在飞奔。加之自幼习枪、枪法精湛,加入大青山抗日骑兵支队不久,岳父被任命为骑兵分队长。
一日傍晚,岳父和战友们外出执行任务途中,发现附近有敌人埋伏。队伍疾速奔袭,一位战友骑的是骡子,跑不快,远远落在后面。“分队长,分队长……”听到那位战友的喊声,岳父毫不犹豫调转马头,将胯下的蒙古马换给战友,自己骑上骡子。
“分队长,你行吗?”那位战友迟疑不决,岳父一鞭子抽走蒙古马,大喊道:“快赶队伍,不要管我!”
岳父落了单。环视两侧,敌人的枪口黑洞洞的,一排排钢盔在夜色里闪着寒光。敌人最终没敢开枪。后来,岳父才知道他们之所以能够脱险,是因为敌人误以为他们是大部队派出的先头侦察兵。因敌人兵力有限,恐难与后续大部队抗衡,才没敢轻举妄动。
那次脱险后不久,岳父加入中国共产党。抗日战争胜利后,岳父随所在部队转战多地,解放战争时期参加过辽沈战役、渡江战役。再后来,岳父所在部队转入铁道兵部队。当战火烧到鸭绿江边,岳父与战友们奉命于1951年参加抗美援朝出国作战。
血战“无名川”
20世纪70年代,八一电影制片厂拍摄的影片《激战无名川》,讴歌了志愿军铁道兵部队冒着敌人炮火抢修无名川铁路大桥,建起一条打不烂、炸不断的钢铁运输线的英雄壮举。
岳父生前非常喜爱这部电影。他说,电影里的故事,正是他们在抗美援朝战场上的真实写照。他的心里,也有一座“无名川”……
那时,敌人对我志愿军实施“空中绞杀”,白天无休止地狂轰滥炸。担负抢修任务的岳父和战友们,只能趁着夜色迅速抢修。敌人再炸,他们再修,确保通往前线的“生命线”畅通无阻。
在抢修一座过江铁路桥的任务中,岳父和战友们从午夜开始,连续几个小时泡在水中作业。为避免敌人发现,作业时不能点灯。漆黑的夜色中,他们只能凭借胆识和经验,相互配合推进作业。众人齐心协力,桥梁顺利抢通。
没想到,那天天刚放亮,狡猾的敌人突然来袭。志愿军官兵与敌人的较量开始了:修、炸,炸、修;前面的战士倒下了,后面的战士立即冲上去……岳父含着泪对我们说,当满载军需物资的列车呼啸驶过时,全连幸存的战友已不到三分之一了。
突击“隘头崖”
20世纪50年代,岳父和战友们从朝鲜回到祖国后,征尘未洗、马鞍未卸,很快转战江西,投入到鹰厦铁路的建设中。
鹰厦铁路是新中国成立初期一条重要的战备铁路,建设时间紧、任务重。作为“尖刀营”成员,岳父和战友们锚定“早日建成通车”目标,吃在工地上,睡在山洞里,争当“筑路先锋”。
岳父右手无名指残疾没有知觉,就是当年在开山放炮时落下的。
新中国成立初期,铁道兵施工设备比较落后,很多任务的实施依靠人工。部队在江西一座名为“隘头崖”的山上施工时,岳父主动加入“突击队”并担任副队长,承担起在山腰打炮眼的任务。
施工时,岳父与一位战友结成小组,两人用绳索将身体捆在一起,荡在崖壁间轮换着抡锤、掌钎。“隘头崖”全是坚硬的花岗岩,即便一锤一钎只像“蚊叮一口”,铁道兵官兵仍靠着千锤万钎,一步步攻克难关。
眼看打炮眼的任务就要圆满完成,没想到,因连续作战过度劳累,和岳父一组的战友抡锤时一锤跑偏,正好砸在岳父右手无名指上……
多年后,每次说起建设鹰厦铁路的故事,岳父总会举起那根无名指,幽默地说:“看,这是当年开山时留下的‘备忘录’。”
鹰厦铁路建设期间,岳父两次荣立三等功。2017年,我与妻子到厦门旅游。当列车行驶在鹰厦铁路上时,妻子感慨地说:“我们是在父辈的托举下,畅游祖国的大好河山哩!”
屯垦北大荒
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。1958年鹰厦铁路正式运营后,岳父和战友们响应党的号召集体转业,乘坐火车一路向北,挺进黑龙江密山,开发北大荒。
那时的北大荒,荆棘丛生,沼泽遍布,渺无人烟。火烧荒,人拉犁,挖地窨……作为所在农场的领导干部,初到北大荒的岳父率先垂范,带队在一线垦荒。
后来,因工作需要,岳父被调到后勤部门任职。为人刚正不阿的岳父,抓起工作“丁是丁卯是卯”,得了个“包黑子”的外号。
当时,岳父的一位老战友在职工食堂当管理员。有一次因家里来了亲戚,老战友趁下班人少,偷偷往包里装了点小米,恰好被岳父撞见。“就这一次……”老战友跟岳父说情,希望他“高抬贵手”。“半次也不行!”岳父义正词严地拒绝了他,“食堂按人备料的,要是人人都往家拿一点,食堂还能正常开伙吗?”
让人想不到的是,回家后,岳父让岳母把老家寄来的、平时不舍得吃的一小袋花生米,给那位老战友送去……
奋斗北大荒,情注北大荒。妻子姐妹三人均出生成长于北大荒,从她们的名字中,能够看到岳父对那片土地的热爱:大女儿叫建疆——建设边疆;二女儿叫建华——建设中华;三女儿叫建明——期望北大荒建设迎来一片光明。
1964年秋,在莽莽荒原涌起滚滚麦浪、北大荒建设初具规模之际,根据组织安排,岳父又毫无怨言地带领全家“打起背包”,来到小兴安岭的密林深处,开始了另一场“战斗”。
护绿兴安岭
每每说起岳父在林业战线的往事,妻子总是十分感慨。她告诉我,多年的从军经历,让岳父无论做什么事情,都保持着军人作风。
那是一个北风呼啸的冬日,室外气温降至零下30多摄氏度。岳父在家里打着裹腿,准备去巡山。“这样的天气还有人去山里盗伐吗?就别去了。”岳母建议道。岳父却觉得“越是这样的天气越不能大意”,坚持要去林中查看,骑上自行车消失在风雪中。
那天,岳父在山上果真发现一辆装满木材的马车。马车旁边的两个人看到岳父,跳上马车就要跑。岳父追上去,亮出了工作证。见车上的木材没有“打钢号”,岳父断定他们属于盗伐,让其把马车赶到场部处理。哪知其中一人见岳父孤身一人,突然上前抱住他,与另一人联手把岳父绑在树上,随即逃跑。
据岳父讲,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左右,他终于挣脱绳索。凭借对环境的熟悉,岳父穷追不舍,终于在山下找到了马车,联系场部对他们进行了处理。
妻子告诉我,那时候岳父巡山,有时会带着她一起去。山上有一座40米高的防火瞭望塔,岳父穿着一身旧军装,腰系军用皮带,肩挎军用水壶,手拿望远镜在塔顶认真瞭望的样子,给妻子留下很深的印象。
“爸爸的帽子上没有红五星,衣领上也没有红领章,但我觉得他依然是一位铁骨铮铮的军人。”妻子这样说。
1982年,岳父走完了他平凡而精彩的一生。临终前,他向我们提了三个“要求”:一是去世后穿着军装“走”;二是把墓地选在小兴安岭林场的山坡上,继续看守祖国的绿色屏障;三是墓地的方向,要朝着北大荒……
今年,岳父离开我们43年了。他一生没有豪言壮语,也没有特殊功绩,但这些年家里人每每说起他的故事,总能在心里荡起一阵阵涟漪。
静水流深。这就是我的岳父包玉山——一名普普通通的共和国老兵。
制图:扈 硕