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
忽一阵子,手抄本风行。
一日下班回家,父亲说“吃完饭给你一本书看”。刚撂下碗筷,父亲就拿出借到的手抄本《第二次握手》,并叮嘱抓紧看,明日要还。我看完已经是清晨三点多了,迷糊了一会儿把书放在床上就上班走了。几日后,父亲问我看完了吗,你跟我说说。我从第一页开始,凭记忆尽量依照原文叙述,只五六分钟,父亲打断了我,够了。1989年冬月,父亲去世,在他的遗物中,有他抄写的这本书。推想是父亲也喜欢,就又借回来抄,因风声鹤唳,藏而未露。
前不久,网上有人售卖父亲1967年7月的手抄本《毛主席诗词讲解》,哥哥立即上千元购回。父亲在书中的后记写到,“经过两个多月的时间,我把《毛主席诗词》三十七首的有关注释、讲解等材料搜集整理抄录成册了。完成这件工作是我几年来的一个愿望,现在看到这个东西,夙愿得偿感到无很欣慰”。父亲一定把它视若珍宝,从他最后的落款时间能知道,九年后还追记了几句。
这本手抄书大约是他的学生借去当字帖习字,忘却归还,散落民间了。
这本手抄书近200页,封面和前言可洞见父亲初心,字里行间藏着时光淬炼的温度;目录如枝叶脉络般清晰舒展,每个标题都像一枚精致的书签,既暗示内容肌理,又留足想象空间;资料剪贴处更见巧思,泛黄报纸片段与手写批注参差交错,仿佛将散落的星辰重新缀入夜空,让每一处细节都成为叩击心灵的引线。这般雕琢,何止是成书的工序,分明是将岁月的沉淀、思考的锋芒,都细细熔铸进了纸张的经纬之间。
书,怎能让人痴迷到这种程度呢?
四
改革开放,港台书也引进到大陆。
1988年夏天,台湾朋友来京,我们从书聊起。我比较推崇高阳、柏杨的著作,几乎读遍了能找到的他们的书。朋友有心,即电话邀二位签名赠书。只几日,高柏二位作家签名的新作《凤尾香罗》《皇后之死》就辗转送到了。
父亲特别喜欢《凤尾香罗》,病重时,手缚床栏,无法握卷,哥给他读,父亲偶尔会微微颔首,干枯的嘴角扯出一抹极淡的笑意。那是父亲被困在病躯里,却仍能随着哥读书的声音,抵达他精神故乡的满足……
本世纪初的秋风刚掠过京城,就裹着一丝寒意传来老会计大叔病重的消息,我赶回村里看望,急扑扑进了小院。老屋依旧窗明阶净,堂屋桌上摆着褪色的算盘,算珠仿佛还保持着大叔拨弄时的模样。里屋炕上,大叔仰面,被子盖在胸,双手放在外,双眼微闭,灰白的眉毛下只剩两道青影,胸脯许久才起伏一次,呼吸声轻得像屋檐下将断未断的蛛丝。枕边上摆着一支旧钢笔和花镜,像是大叔会随时要用这两样物品与尘世郑重作别。
我进门时,大婶告诉我,“你大叔心里明白,知道你要来”,说罢凑近他耳边,声音发颤:“看,谁来了?”我坐在炕沿边,看到大叔喉结猛地一抽,脖颈上松弛的皮肉跟着微微抖动,似乎想点头,却被虚弱牢牢钉住,可嘴角一撇,那是他一贯要说话时的熟悉动作…… 我轻轻握住大叔的手,顺势将事先准备好的五百元钱塞在他的手里,大叔的手有一点摆动,大婶劝道“孩子的心意,你就拿着吧”,大叔微弱地说了一句话,那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的枯叶,却重重砸在我心上……
“去…买…点…书…吧”。
来源:北京市第25中校友会